畢加索面對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強悍茁壯、偉大狂放的藝術家,我們常常只有驚嘆.其他都是驚嘆之余,是曲終之后的惋惜與回味,或許還有細細的咀嚼——品咂之中的苦味和甘甜以及咸澀.在人類的歷史上,有一些藝術家是難以超越的,他們本來就是這樣一些強大特異的生命.這些生命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創造力,一生可以縱橫涂抹而不知疲倦,聲域出奇地寬廣,既可以放聲嚎唱也可以淺唱低吟.當他停止創造的時候,也就是他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刻.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擁有一個長長的生命、漫漫的創造的歷史:從很早即開始起步,直到最后才緩緩終止.畢加索最早的作品是10歲左右畫出的,如14歲的《裸腳女孩》、《老漁民》等杰出的作品——僅此一條就決定了這是一個非凡的繪畫天才.這個稚嫩的生命竟然對人生和世界的苦難、對世間奧妙知道得那么多那么早,這難道僅僅是“學而知之”嗎?面對這樣的人物,我們使用慣常的和耳熟能詳的、已有的那點兒知識和經驗去加以解釋,夠用嗎?縱觀他一生的無數作品,可以從中找到各種傾向、各種情緒,這些奇跡領略不完也詮釋不盡.它們本身即組成一個宇宙,其中繁星閃爍,風云變幻,既有風和日麗,也有雷鳴電閃,更有驚濤駭浪.那種動人的美,讓人過目不忘的最為獨到的呈現與表達,簡直比比皆是.我們可以一口氣列舉出《站在球上的孩子》、《特技表演者的家庭與孩子》、《奧爾嘉肖像》、《持扇的女子》……多到一時難以窮盡.最偉大的藝術家,他們的心底從來都是充斥了不安:懷疑自己的意義、自己的創造、自己的人生道路——他們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懷疑.這種懷疑的結果就是藝術生涯中的無數次激變,是無頭無尾的探求、大嬉戲和大玩笑,包括大絕望大痛苦;還有惡作劇、裝傻與佯瘋、傲世與自卑、欺世與自欺……是這一切綜合在一起,讓后來人去清理和辨析,去極為困難地分揀.后來人常常是不知所措的,他們也過于認真:在這亙古未有的一大攤斑駁燦爛面前也大半只有嘆息,而沒有能力去鑒別——他們甚至在這樣的生命面前連起碼的冷靜都要喪失,視聽失靈.這就是藝術家和受眾的雙重悲劇.這種悲劇沒有終止.畢加索的悲劇也沒有終止.有人不止一次指出他是現代繪畫史上的“巨靈”,除了“野獸派”以外,幾乎開創了所有潮流的先河.這似乎是一個事實.但所謂的“潮流”和“流派”就真的那么重要嗎?是的,它們使當時和后來的藝術處于激活狀態,它們也使各種嘗試變得可信和可能.但這些就是不容置疑的成就,或者干脆就是最重要的成就嗎?當我們面對一大堆千奇百怪、巧思百出,有時直接就是丑陋怪異到目不忍睹的東西時,難道不應該產生一些懷疑嗎?是我們錯了還是當年的大師錯了?追問的結果是:大概誰都沒錯.是時代錯了.人類對于這個時代的最好最有力的反抗,大概也就是像當時的大師那樣,做下這瘋癲無忌的大喧嘩和大游戲了.他要隨心盡情地嘲諷一番,既嘲諷自己,又嘲諷時代;既嘲諷去者,又嘲諷來者.不僅如此,他還要面對一個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時代,特別是一個虛榮的時代.看來一個藝術家被逼到了盡頭,就偏要穿上皇帝的新衣,偏要以此為樂——他與另一些人的不同就在于他的自覺與清醒.畢加索興之所至任意涂抹,像兒童一樣嬉戲不休,上下游蕩四方徘徊,進入化境般的流暢自如,實際上卻是隱含了一個生命的全部悲涼無告.這兒有淚水,有傻笑,更有絕境的哀求;在他這兒等于是以歌當哭.一個天才的生命在大限面前,在那個殘酷的必要來臨的猙獰面前,也只有報以相同的猙獰——不,是鬼臉,是苦笑,是喜上眉梢的大快意.就最后而言,就其背后的意義來說,畢加索是消極的.他沒有將一個人追求完美的努力、將這種生命的搏斗進行到最后.他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屈服.我每一次看到他的不可征服的創造,就在心里發出悄悄嘆息:偉大的畢加索,屈服的畢加索.
①畢加索早年的創作體現了其理想與追求,但是其后來的風格混亂,令世人難以解讀②人的精神境界和狀態決定其作品的高下,畢加索后期生活狀態的混亂導致其作品的屈服。既應該看到畢加索作為偉大的藝術家在創作不斷突破的可貴精神和對時代的反抗,也應關注其創作對于普通受眾的影響,以及起創作后半期的 “屈服”。